进入全球化时代之后,知识的创新、思想的进步、文化的发展与翻译已经结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即使研究对象是纯粹的国学,研究者也不可能坐闭域中对海外的汉学研究盲视绝听,更不可能拒绝接受新的方法新的思路。伴随中国在二十世纪以来开始的现代化历程的是,传统的思想范式和话语模式的现代转变,而这种转变的直接动
笔者近五年来一直潜心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故此,就阅读所及,具体分析两本与拉康思想有关的译著,读者可以借此检验一下上述言论是否可信。
首先来看收录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三联书店1997年版,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中的《拉康的想象界与符号界:主体的位置与精神分析批评的问题》一文,此文译者是张旭东,文章标题其实应当译为《拉康的想象和象征: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批评与主体问题》。本文作者弗雷德里希・杰姆逊(张译本为詹明信)绝对是一位值得研究的学术大家,但我们目前要说的这个译本翻译得怎么样呢?
例句一:
原文:For the moment? however? we must retain? not Freud’s solution? but rather his formulation of the problem in terms of a dialectic between individual desire and fantasy and the collective nature of language and reception.?p342?
张译:在此我们必须坚持的不是弗洛伊德的结论,而是他通过一种个体欲望和幻想与语言和接受的集体性质之间的辩证法而对问题进行详细阐发的方式。(第199页)
试译为:但是,我们现在必须保留的不是弗洛伊德的解决方案,而是他根据个人性的欲望与幻想和集体性的语言与接受之间的辩证法对这个问题所作的明确阐述。
张译将solution(解决方案)翻译为“结论”,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至于张译最后的“方式”更是译者自作主张加上去的,原文说得很清楚,要保留的是对“这个问题的明确阐述”,而不是什么“阐发的方式”。另外也没有突出原文对欲望与幻想的个人性和语言与接受的集体性之间的对比。
例句二:
原文:rather? it has tended to remain locked within the categories of the individual and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 ?psychoanalyzing? as Holland puts it? either the character? or the author? or the public?…(p342)
张译:相反,它封闭了个体或个体经验的范畴(如霍兰德指出,对人物、作者或公众都统统进行精神分析)……(第199页)
试译为:毋宁说,它倾向于把自己封闭在个体和个体经验的一些范畴之中(如霍兰德指出的那样,对人物,或者作者,或者公众,进行精神分析)……
原文说得很清楚,不是它(正统的弗洛伊德主义文学批评)“封闭了个体或个体经验的范畴”,而是它倾向于把自己封闭在这些范畴之中;另外,在主句中是个体“和”个体经验,不是个体“或”个体经验,在括号中,人物、作者、公众之间的关系是“或”而不是“和”,张译在这两处恰好都理解错了。另外将rather翻译成“相反”也是不准确的。
例句三:
原文:the conventional opposition between the private and the public? the unconscious and the conscious? the personal or unknowable and the universal and comprehensible…(p342)
张译:私人的与公众的、无意识的与有意识的、熟悉的和未知的、普遍的与可理解的之间的习惯性对立……(第199页)
试译为:私人的与公众的,无意识的与有意识的,个人的或不可知的与普遍的、可理解的之间的传统对立……
第三组并列的关系也不复杂,“个人的或不可知的与普遍的、可理解的”,但张译把这个并列硬是分成两个并列,“熟悉的和未知的、普遍的与可理解的”,真是令人费解;至于把personal翻译为“熟悉的”,则更加让人莫名其妙了,顺便提一下,他还把unknowable(不可知的)翻译为“未知的”,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一页之中出现三处严重的错误,而且每处中不止一个错误,这是非常惊人的。下面再来看另一处错误比较集中的地方。
例句四:
原文:it is at least clear that the nineteenth century is to be blamed for the absence? in both Marxism and psychoanalysis? until very recently? of a concept of language which would permit the proper answer to the objection.?p386?
张译:显然,无论在马克思主义还是精神分析中,十九世纪都要因为它的不在场而受到责难,直到出现一种语言概念能够允许对这种反驳作出回答。(第249~250页)
试译为:显然,不管是在马克思主义还是精神分析中,十九世纪甚至直到最近一段时期都要因为它缺乏语言概念而受到谴责,后者对恰当地回答这种反对提供了可能。
在这个例句中,张译可以说错得令人匪夷所思:十九世纪为何要为它的不在场受到责难?十九世纪如何可能不在场?这个句子的结构很简单,作者的本意其实也非常清楚:因为在十九世纪现代语言学还没有充分发展起来,所以不能回答上文提到的责难。另外,张译将permit生硬地译为“允许”,其实它在这里的意思是“为某人某事提供机会或者可能性”。
例句五:
原文:For model-building and language-oriented philosophers? indeed…―for an intellectual climate dominated? in other words? by the conviction that the realities which we confront or experience come before us pre-formed and pre-ordered? not so much by the human “mind”…? as rather by the various modes in which human language can work―it is clear that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unacceptable about this affirm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behind our representations? of that indestructible nucleus of what Lacan calls the Real…?p387?
张译:对于构造模型或指向语言的哲学家流派说来……――我们的思想气候被这样一种信念支配着,即在我们面前出现的那种预先形成、预先决定了的、为我们所遭遇或经验的现实并非一定是由人类心灵决定的……,不如说,是由语言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各种各样的模式决定的――很显然,在那种关于隐藏在我们的表象后面的残留物的断言之中有许多无法接受的东西,拉康把这种无法破坏的内核称为实在之物……(第250页)
试译为:的确,对那些热心于建构模型的哲学和具有语言导向的哲学家来说……,或者换句话说,对一种知识气候来说(在这种气候下,人们深信我们遭遇和经验的各种现实,与其说是被人类的“心灵”……不如说被语言能够运作于其中的各种模式预先形成、预先定制后,才来到我们面前的),很显然,关于那种断言,断言在我们的表象背后残存着拉康所说的实在这种不可毁灭的内核,必定具有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东西。
这个句子的前两个for引导的部分是一种并列关系,虽然第二个for之前有一个破折号,张译歪曲了这种并列关系。it is clear引导的句子中的affirmation,不是关于“隐藏在我们的表象后面的残留物的断言”,而是“断言在我们的表象背后残存着拉康所说的实在这种不可毁灭的内核”,这一层意思必须说透。
例句六:
原文:the Lacanian notion of an “asymptotic” approach to the Real? moreover? maps a situation in which the action of this “absent cause” can be understood as a term limit? as that which can be both indistinguishable from the Symbolic?or the Imaginary? and also independent of it. ?p387?
张译:拉康对“实在之物”进行一种“无症候”研究,这一概念给出了它的实际境况的地形图,在这一境况中,这种“不在场的原因”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词语限制,它既与符号性的东西(或幻想性的东西)无从分辨,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第251页)
试译为:“渐近地”接近实在,这种拉康式的想法描绘出了一种形势,在这种形势中,这种“缺席的原因”的作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词语局限,理解为一种既与象征(或想象)难以区分又独立于它的东西。
张译望文生义地将asymptotic理解为asymptomatic,从而将其翻译为“无症候”,令人莫名其妙。Asymptotic的意思是“渐近的”,即向某种事物、某个点、线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到达。拉康用这个词语是因为他认为实在是永远都不可能到达的,因为实在抗拒任何象征化,它是语言无法消化克服的东西。这里理解为“无症候”显然不通,而且我们很快在第252页又发现这个“无症候”,这说明译者的作风很不严谨。
还有对一个词语的翻译问题值得指出,这个问题涉及对拉康的镜子阶段的理论,这个词语就是valorization,它在原著第355、357页出现了两次:
1.the affective valorization of these objects ultimately derives from the primacy of human imago in the mirror stage.
2.both Nietzsche and Satre have exhaustively explored the genealogy of ethics as the latter emerges from just such an archaic valorization of space.
译者是这样翻译的:1.对这些对象的感情补贴最终来源于人类在镜子阶段的形象第一性。2.尼采和萨特两人都在这种伦理的谱系从这么一种古老的空间补贴中出现时对之进行了穷形尽相的探讨。
不管是“感情补贴”还是“空间补贴”,相信读者读到这里都会不知所云。Valorization是动词valorize的名词形式,后者来自于value(价值),作为动词,这个词在英语中的意思是“规定价格、稳定物价”,其名词形式的意思也是如此。其实杰姆逊已经阐明了理解这个词语的语境:在镜子阶段先行出来的“我”是一种想象认同的结果,其基本特征就是自恋与侵凌,基于这种原始的情感动力,“我”便对空间作出了偏执的价值规定,与我的位置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好的,与我的相似者也是竞争者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坏的:在此可以发现人类伦理的最深根源。因此,这个词其实可以直接翻译为“定价”,所以不妨将上面两个句子翻译为:
1.对这些对象的情感定价最终来源于在镜子阶段中(产生的)人类意象的第一性。
2.尼采和萨特穷形尽相地探索了道德伦理的谱系,因为后者就是从这种古老的空间定价中出现的。
顺便指出,张译将as翻译为“当……时候”是错误的,其意思是“因为”。
就以上两页来看,平均下来,一页之中几乎就有三句话存在严重的错误,而每句误译中又有不止一处错误,这样的错误率是非常惊人的。这就不仅仅只是语言能力与学术水平的问题了,如果译者稍微认真一些,很多错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译者翻译后自己能校对一遍,很多错误应该是可以改正的。(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Fredric Jameson,“Imaginary and Symbolic in Lacan? Marxism? Psychoanalysis Criticism? and the Problem of the Subject”,in Literature and Psychoanalysis? ed. Shoshana Felman?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2.)